教堂的钟照例响了,声音却不如往日的清亮,仿佛含着什么隐痛似的。人们照例走进礼拜堂,却见那站在讲台上的,已不是往日那人。牧者走了,这是确凿的;至于为何而走,却众说纷纭。
堂会中的几位负责人,面上浮着悲悯之色,口里说着“尊重个人选择”之类的话,眼神里却藏着别样的光。他们向来如此,将真意裹在棉花里,外面再包上几层绸缎,教人摸不着头脑。只有那坐在最后一排的老者,用她那布满青筋的手抹着眼泪,喃喃道:“他们逼走了他,这些道貌岸然的人!”
牧者辞职,非是一朝一夕的决断。这念头如晨雾般悄然聚拢,又似暮霭般挥之不去。起初不过是星火一点,在深夜里闪烁;继而蔓延,成了不容忽视的火焰。他曾试图扑灭这内心的躁动,以祈祷镇之,以工作压之,以信徒的笑脸慰之。然而那火焰竟愈烧愈旺,终至不可收拾。
牧者自己知道,灵魂的干涸比肉体的疲乏更为致命。他站在讲台上,嘴里流出的是往日积蓄的活水,而内心的泉眼却已渐枯。他为人指点迷津,自己的困惑却无处安放;他聆听众人的诉求,自己的疑虑却无法倾诉。久而久之,他觉得自己像个水壶,不断向外倾注,却无人来将他填满。
教会中人不免议论纷纷。有的说他是厌倦了圣职,有的猜他是另有高就,更有人窃窃私语,道他必是犯了什么过错,无颜再立于人前。然而事情的发端,原不过是一件极小的事。牧者主张将教会积蓄的一部分拿出来做社会关怀事工;而堂会的负责人们却以为,应当先修缮礼拜堂。双方各执一词,初时还客客气气,后来便渐渐生出芥蒂。“牧者年轻,不知钱粮来之不易。”他们在一次会议上如是说,手指轻轻敲着账本,仿佛那里面藏着什么天大的秘密。牧者却不退让,引经据典地说明帮助贫穷的人是教会的本分。他说话时,眼睛里燃着一种光,那光是堂会中人所不喜欢的——太亮,照见了他们不愿被人看见的角落。
自此之后,牧者的种种提议便常遭阻挠。他要组建服侍团队,他们便说没有合适的人手;他要开设门训课程,他们以大家都很忙进行推脱。甚至连他讲道的内容也开始受到指摘,说太过激进,不合传统。
压迫往往不是雷霆万钧的暴力,而是细水长流的消磨。它藏身在关切的话语后面,躲在传统的盾牌之下,披着“为了教会好”的外衣。堂会中的权力结构如同一张无形的网,看似柔软,却能束缚最自由的灵魂。
起初是微妙的限制。牧者的提议总被以“时机未到”或“需再斟酌”为由搁置。创新的火花被谨慎的冷水渐渐浇灭,热情的火焰被程序的冰雪慢慢覆盖。那些手握权柄的人微笑着,用最温和的语气说着最坚定的“不”。继而是指引变成了指令,建议变成了命令。牧者的角色从引领者悄然蜕变成了执行者,他的声音仍在殿堂中回响,却已不再完全属于自己。每一个决定都要获得批准,每一次呼吸都要符合期望。
压迫者从不认为自己是在压迫。他们真心相信自己在捍卫传统,维护秩序,保护教会不受激进思想的侵蚀。他们用经文为自己的行为辩护,用教规为自身的限制正名,用“属灵的遮盖”为掌控披上神圣的外衣。
被压迫者往往先是困惑,然后痛苦,最后沉默。他尝试沟通,却发现对话的渠道早已被预设的立场堵塞;他寻求理解,却只得到礼貌的点头和事实上的忽视;他祈祷忍耐,却感到内心的光一点一点黯淡。
牧者日渐消瘦了。他站在讲台上,声音依旧温和,却少了几分力量;他依然微笑着问候每一位信徒,那笑容里却藏着难以察觉的疲惫。我知道他在挣扎,如同被困的飞鸟,一次次撞击着看不见的笼子。
辞职不是突然的决定,而是漫长煎熬后的结果。当灵魂的重量超过了职务所能承载的极限,当沉默的代价高过了发声的风险,离开成了唯一保全真实自我的方式。
那些留在堂会中的人,有的明白发生了什么却选择沉默;有的隐约感到不安却不敢深究;有的真心相信那套官方的说辞,认为牧者只是需要休息。少数几个清醒的人在心里默默哀悼,不仅为牧者的离去,也为一个群体自我反省能力的缺失。
牧者走后,一切照旧。礼拜照样进行,奉献照常收取,活动照计划开展。堂会显示出惊人的韧性,仿佛什么都不曾改变。只有敏感的人才能察觉到,某种微妙的东西已经永远地消失了——一种精神,一种勇气,一种敢于不同的声音。
压迫成功的标志不是反抗的消失,而是连反抗的念头都不再产生。当最后一点异见被清除,当最后一种不同被同化,堂会变得完整而统一,却也失去了自我更新的能力。
我记得最后一次见他,是在教堂后的花园里。他未着圣袍,只一袭简衣,蹲在地上抚摸一朵将开未开的玫瑰。阳光穿过树叶,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您真的要走了吗?”我问道。
他抬头微笑,那笑容里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轻松:“种子必须落在地上,死了,才能结出许多子粒来。我这不叫辞职,只是换一种方式生长。”
“可是教会需要您!”我急切地说道。
“教会需要的是神,不是任何一个具体的人。”他站起身,目光越过教堂的尖顶,望向远方:“我当了太久的传声筒,几乎忘记了自己也需要倾听。我指引了太多人走向光明,自己却站在阴影里。”
原来,他们不知,牧者的离去,非为逃避,实为追寻;非为放弃信仰,乃为找回自己与信仰最初相遇时的那份纯粹。
他走的那天,没有隆重的告别仪式。只是在晨祷后,简单地向众人说明去意。有人流泪,有人不解,也有人默默点头,仿佛早已料到这一天。他没有解释太多,只说:“我的使命不在这个位置上了。”
如今数月过去,教堂有了新的牧者,信徒渐渐习惯了新的声音。偶尔有人提起他,语气里已没有当初的不解与抱怨,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理解的宽容。
钟声依旧回荡,传递着平安与和谐。然而在那统一的声浪里,始终缺失一种音符,一种非经挣扎无以产生,非由真实无以鸣响的音符。
注:本文为特约/自由撰稿人文章,作者系福建一名传道人。文中观点代表作者立场,供读者参考,福音时报保持中立。欢迎各位读者留言评论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