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旁证
这种倾向,在《深河》中也是如此。几个晦涩的小故事,如同铅笔素描的人物画像,在阴暗、朦胧、暧昧、浅尝的信仰追求中,留下一些似是而非的印记。只有大津对天主教神学院的教师的吐槽,明确的交代了为何拒绝基督:
不得不佩服欧洲思维方式极为清晰,身为东方人,我总觉得被忽略而跟不上。对我来说,他们清晰的理论、简单的下结论方式甚至是痛苦的。那是因为我的头脑不够好,无法理解他们伟大的建构能力,我对欧洲基督教产生一种不协调感。……在神学院中,我经常被批评的是,在他们看来,我无意识中隐藏着泛神论的感觉。深为日本人的我无法忍受对大自然生命的轻视。欧洲基督教无论再怎么清晰,富有理论,认为生命之中尤其顺序,这些人终究无法理解“仔细一看篱笆上芥菜花盛开”这样的情景。……他们告诉我,恶与善既不可分,也绝对无法相容。……我无法适应欧洲的思想,欧洲的神学[1]。
作者借大津的口,说出了他对基督教的真实想法:
(大津)欠缺顺从美德、缺少真正信仰,因为我书面、口头都坚持:我不认为只有欧式的基督教才是绝对基督教。我认为人选择自己相信的神,大多数是因为出生国家的文化、传统及各自环境的影响,这是理所当然的。欧洲人选择基督教,中东人信仰伊斯兰教,多数印度人信仰印度教,并不是他们认真比较过其他宗教和自己信仰的宗教之后才选择的[2]。
基督教如果在一个宗教市场上进行竞争,未必会是赢家,作为一个基督徒,这种想法,无论如何,都是一种动摇。
作者远藤周作借助大津说出,
神拥有各种脸,我认为神不只是在欧洲的教会、小礼拜堂中,神也在犹太教徒、佛教徒、印度教徒之中[3]。
成濑小姐对耶稣的名字敬而远之,“那就请您用“爱”来代替,或者“生命的温暖”,也可以叫“洋葱”。” 大津迁就他心爱的女人过头了,耶稣,已经被远藤周作剥夺了神圣的光芒。
作者借助成濑美津子发出这样的感叹,
对印度之母查姆达更有感触。女神查姆达象征着印度的痛苦、悲惨和恐怖。脚下有被鸟啄、被豺狼吃的人的尸体,乳房萎缩得像老太婆,还是从中硬挤出乳汁来喂养成排的小孩。忍受着疾病和饥饿和疼痛,喘着气。右脚因麻风病而腐烂,腹部因饥饿而凹陷,还被一只蝎子咬着。
接着说:
发现自己感兴趣的不是诞生佛教的印度国家,而是清净与污秽、神圣与猥亵、慈悲与残酷混合共存的印度教世界,没有伪善。反而适合我的个性[4]。
到此为止,我引用的过多了。这么关键性的文字,如果,不引用原文,读者会以为,只是我主观解读。读者应该看得很清楚,作者远藤周作明确的表达了对基督教的不以为然,对印度教的更多热情。
那么,
“《沉默》面世的时候,很多日本天主教徒感到非常愤怒[5]。”这种情况的出现,实在是天主信徒们十分正常的反应。
《海与毒药》也是如此:两难的处境,个人的无力,模糊的情事,浅浅的忏悔,朦胧的自觉,没有阻止桥本教授、柴田副教授、第一助理浅井宏、第二助理户田刚、第三助理胜吕二郎等在手术台上活体解剖美军战俘,笑意融融的挖下心肝,吃掉[6]。
不断有人为日本这个文化沼泽辩护:
“现代化的日本所具有的批判精神正在间接地帮助而非抵制外国顽固分子的努力。这些人试图摧毁人们朴素、快乐的信仰,代之以那些成熟的西方知识分子早已不再相信的残酷迷信,如,对于无情上帝和永恒地狱的幻想。这种做法无疑是令人遗憾的。早在一百六十年前,坎普菲尔(kaempfer)就曾写道,日本人在美德的实践方面,在生活的纯洁方面,对周围世界的热爱方面,都远胜于基督徒。除了在那些本土道德已经遭受外国污染的地方,如在开放的口岸,这话正是当今日本的真实写照。我自己和许多不带偏见的、对日本生活更富有经验的观察者都深信,无论是在道德方面,还是其他方面,基督教的输入都未给日本带来任何收获,却使他失去了许多[7]。
不管这些人带着什么目的在渲染日本的国民道德,至少反映一个问题,日本对基督教的抵制,不是因为什么“沼泽”,而是一种道德的自信、文化的傲慢。(远藤周作有必要把沼泽解释清楚,才是文化负责任的做法)
结语:
当情感与理性相遇,当理智面对信念,当道德尝试理解宗教,耶稣只能露出苦涩的微笑。基督教大概不属于日本这片广漠的沼泽。远藤周作在《沉默》与《深河》中无限深情的告白,无非证明,这个浸淫在两千年世俗道德传统中的国度,可以仰望遥远的天国,生出无数卑微的念想,难以扎根生长、开花结果。怎么办?难道只有哀叹、惋惜、痛苦吗?基督徒作家是去赞美,还是谴责,是同情,还是反对?并不清楚。这些犹疑晦暗的表达,终究是为软弱者留下了无尽的回旋空间。对于深处两难困境中东方基督徒迫不及待、义不容辞需要解决的问题,远藤周作没有贡献什么。浅吟低唱之间,客观上,在为停滞不前而辩护。甚至都没有表达足够的批判,就在洛特里哥与井上筑后使平等的对话中,让洛特里哥张口结舌、理屈词穷、败下阵来,日本本土文化持守者,井上筑后守,显示出更加强大的理论理论与人格力量。《深河》中的日本天主教神学生,大津,显示出了强大的宗教精神,然而,这种宗教精神似乎更像是佛教徒的舍身饲虎的精神。
日本的优秀也罢,道德纯洁也罢,都不会构成基督得胜的阻力,圣经记载的历史中,埃及民族比希伯来民族高级,非利士人比犹太人富裕,更不要说亚述、巴比伦人比犹太人强大。
如果一个人,一个民族,拒绝神,拒绝拯救,怎么办?能怎么办?
听,且听,那一声鸡鸣,从深邃的波兰,从显克微支的小说[8]中叫起来,不,更早,从《圣经》中开始叫起,传遍了欧罗巴,又从欧罗巴传到了遥远的日本。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沉睡的依然沉睡,装睡的还在装睡。历史静水流深,上帝仍然沉默。
[1]远藤周作《深河》林水福翻译,(海口)南海出版社2009年7月第一版。P146—p147
[2]远藤周作《深河》林水福翻译,(海口)南海出版社2009年7月第一版。P151
[3]远藤周作《深河》林水福翻译,(海口)南海出版社2009年7月第一版。 p152
[4]远藤周作《深河》林水福翻译,(海口)南海出版社2009年7月第一版。P192
[5] [美]杨腓力,《灵魂幸存者》,许立中译,海南出版社,2010年1月版,p312
[6]远藤周作《海与毒药》,黄真译,人民出版社,2015年9月第一版。P160-161
[7]小泉八云《日本魅影》邵文实翻译,厦门:鹭江出版社,2005年11月版,p5
[8] [波兰]亨利克-显克微支《你往何处去》林洪亮翻译,南海出版社2016年3月版。50节到63节,远藤周作《沉默》中几个地方,无一不是模仿此书的写法,如监狱中听得到厚墙外的呻吟,维尼兹尤斯愤怒的面对上帝的沉默,对上帝的质问和怀疑,甚至,迫害到,最后,传来鸡鸣之声,如出一辙。当然,这种创作手法上模仿毕竟不是抄袭,无可无不可罢!且不涉及《沉默》中神学思想的表达,故本文不做太多的引证。
(注:本文作者为广东协和神学院中国哲学讲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