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起:
《沉默》深深地打动了我。
阅读的过程中,情绪随着情节起伏,目光紧紧的盯在洛特里哥、吉次郎、一藏等人物的身上,心情大起大落。看到故事的结尾,人物命运翻转:葡萄牙耶稣会士——洛特里哥,最终弃教;软弱动摇的日本信徒——吉次郎,反而不断更新信仰生命,尽管畏缩、毕竟还是蜷伏在天主座前!我内心五味杂陈,沉默良久。很多朋友读完小说,看完电影,都有类似感受,想说点什么,觉得无从入手[1]。
有朋友深刻地提醒,《沉默》是小说,不是神学。对于世界大多数民族而言,文学是民族精神的母体,是思想的先锋。远藤周作用写小说、讲故事的方式来传达自己的神学思考。有人说,远藤周作对基督教的贡献胜过日本基督教神父的总和[2]。摆开溢美与否的讨论,至少反映一点,《沉默》的内涵与影响,类似一本神学著作。开创一个民族新时代的,有的是文学著作,如,薄伽丘《十日谈》之于意大利文艺复兴,有的是法学著作,如孟德斯鸠的《论法的精神》之于法国启蒙运动,有的是一篇论文提纲,如马丁路德《九十五条论纲》之于德国宗教改革。同一个国家,有的时代,是哲学著作启迪民智,如托马斯潘恩的《常识》之于北美独立战争,有的时代是一部小说,如斯托夫人《汤姆叔叔的小屋》之于美国废奴战争。作为思想结晶的精神产品,表现形式是文学,还是哲学,还是神学著作,其实没有区别,不影响我们对这些精神产品的思考。
《沉默》从原著小说到拍成电影引起很大的反响。1966年,《沉默》出版,获谷崎润一郎奖,被文学界一些人士誉为"20世纪日本文学最高峰"。小说译成了13种语言,印行超过500万册。2016年美国著名导演马丁-斯科塞斯把《沉默》拍成电影,影响也大,获得了奥斯卡金像奖的摄影奖提名等多项大奖,教皇方济各接见摄制组一行,对导演马丁-斯科塞斯说,他曾经读过《沉默》这本小说。无疑,这是表达对《沉默》的高度重视。
《沉默》要表达什么,必须从《沉默》如何表达开始说起。
《沉默》如何表达,有三本书必读,一本是,波兰作家、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显克微支的《你往何处去》,一本是,作者远藤周作晚年最重要的作品《深河》,还有一本是美国基督教作家杨腓力的《灵魂幸存者》。他们分别构成《沉默》写作的上游与下游。文学创意属于上游,鉴赏是下游,《沉默》是主体。
一、层层代入的写作与鉴赏。
通过上述三本书,我们会发现从《圣经》解读、到作者、到角色、到鉴赏者,四个环节,三层代入。层层代入的目的是,远藤周作仿效显克微支《你往何处去》的写作框架、文学意象,呈现基督教日本化的历史片断,陈述基督教日本化的深层思考。一个在神的光照中纠结的民族,一些被拒绝的个体,如何走向基督教?日本处境下的基督教传播有典型的案例作用。
1、鉴赏者对创作者的过度代入
杨腓力“少年时期,可以用羞耻、疏离、自卑来形容[3]”,所以,“我感到远藤对信仰的摸索跟我的历程有奇异的相似之处。[4]”远藤自小就以一个外人的身份在中国生活——一个被冷视的的日本侵略者。回到日本,日本基督徒少于人口的百分之一,他再一次尝到了作为外人的苦闷。同学们因着他跟西方宗教的联系而欺负他。远藤视西方为属灵家乡,第二次世界大战,消灭日本城市的正是这些人[5]。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尽管杨腓力与远藤周作相隔了一个太平洋,杨腓力对远藤周作有着深深的同情与共鸣,做出了没有保留的推崇。
2、作者对角色的过度代入
《沉默》中主人公,洛特里哥,被称为“弃教的保罗”,原型是,葡萄牙耶稣会派出的传教士鸠杰贝-凯拉。重要人物,费雷拉,即“弃教的彼得”,不仅实有其人,耶稣会士、日本教区区长是其原名、原型,更有,远藤周作自己教父:赫佐格神父。赫佐格神父,时任上智大学教授、学监兼修道院长,学养深厚,声名显赫,是日本天主教的领袖之一,是远藤周作两代人的挚交。远藤周作早年父母离异,母亲基于宗教虔诚,全心全意做赫佐格神父的学术助手,对于少年失怙的远藤周作来说,这是父亲般的存在。1957年9月,赫佐格神父突然声明退出耶稣会,还俗,与日本女性结婚。而新婚妻子,正是神父私人秘书——远藤周作的前表嫂。从少年时代起即奉为精神教父的人,竟然渎神至此,深深撼动了作者对天主教本来就不牢靠的信仰[6]。
《深河》,第四章,《沼田物语》,旅行团成员,沼田的原型,就是作者自己,远藤周作,少年时代在大连的生活,父母离婚、仆人小李、宠物小狗、从大连回国等等情节,原封不动的搬入小说当中。
如果说,文学需要生活的积累,是创作的题中之义。那么赫佐格这个父亲般重量级的人物代入到费雷拉这个人物角色,就已经使远藤周作失去了文学创作的超越性,失去了看待教会事物中各色人等的客观与冷静,容易把个案的得失上升到民族文化的高度,把个人的生命感受代入到整体的评判当中。
3、小说角色对耶稣的过度代入:
《沉默》中,费雷拉对洛特里哥说:你如果弃教,那些人,被倒吊在粪坑之上的人,就会从洞里回来,从痛苦中获救,……如果基督在这里的话,基督一定会为他们而弃教的[7]。
《深河》里,在瓦拉纳西,大津把贫穷的弃民送到这个城市,送去火葬场。——“如果耶稣来到这个城市,他一定会把倒下的人背到火葬场,就像生前,他背负十字架一样。”
《深河》,大津被问到:“我的想法异端吗?大津说,他(耶稣)的身上会有异端宗教吗?连信仰不同宗教的撒玛利亚人,他(耶稣)都承认他们,爱他们[8]。
这种假设,这种代入,过于自负了。这已经不是小说了。这是宣告。这是作者为了平衡内心的亏欠,强作解人,拉耶稣做陪衬。
耶稣没有过艰难的处境吗?有!有更尖锐的两难选择。如,魔鬼又带他上了一座最高的山,将世上的万国与万国的荣华,都指给他看,对他说:“你若俯伏拜我,我就把这一切都赐给你”[9]。如,受罗马殖民统治的犹太人,非常急切的渴望耶稣带领他们起来反抗殖民统治[10],自立自强。正是耶稣转向[11],才使平时信奉他的犹太民众大失所望,转而落井下石。从群众满怀希望欢呼“和散那[12]”到群众愤怒地极力地叫喊“把他钉十字架[13]”,只相差了短短的五天。迁就群众,拥立为王;不迁就,钉十字架;等等,这样艰难的选择,耶稣传教的岁月里,无处不在。哪一个困境不比远藤周作所想象的困难更大呢?擅自比附,显示出自以为义;迁就,从来就不是守卫真理的正确方法。
[1] 本文写作源于2016年9月笔者和2015级同学上课时一场讨论,吴曼琳等同学要求我对《沉默》做一点评价。当时,我只是看完小说,没有进行深入研究,不能多有发言。后来郑锦太为我提供杨腓力《灵魂幸存者》等必要的参考资料。然后持续阅读远藤周作的所有中译本小说,显克微支《往何处去》,本尼迪克《菊花与刀》,新渡户稻造《武士道》,戴季陶《日本论》,蒋百里《日本人》等周边资料。写成后,与蔡建伟牧师、吴曼琳同学多有讨论,有吸收,有修改,也有很多观点,依然处在对立之中。谨以此文奉献给2015级协和神学院的同学。此文得到了黄添华牧师和郑锦太先生的大力支持。
[2] 路邈《文学与神学之间——略论远藤周作的<沉默>和<深深的河>》《日语学习与研究》2004-06-25。
[3] [美]杨腓力,《灵魂幸存者》,许立中译,海南出版社,2010年1月版,p304
[4] [美]杨腓力,《灵魂幸存者》,许立中译,海南出版社,2010年1月版,p303
[5] [美]杨腓力,《灵魂幸存者》,许立中译,海南出版社,2010年1月版,p304
[6] 刘柠《远藤周作:异教徒的秘密》,腾讯-大家。 远藤周作说,天主教是他母亲给他套上的一件宽松的外衣。http://dajia.qq.com/original/category/ln20170119.html。
[7]远藤周作《沉默》林水福翻译,(海口)南海出版社2013年5月第二版。P198
[8]远藤周作《深河》林水福翻译,(海口)南海出版社2009年7月第一版。P245
[9] 马太福音4:8-9
[10] 约翰福音:6:15耶稣既知道众人要来强逼他作王,就独自又退到山上去了。
[11] 马太福音21:10-12,“耶稣进了耶路撒冷……耶稣进了 神的殿”;马太福音21:17;“(耶稣)于是离开他们,出城到伯大尼去,在那里住宿。”
[12] 马太福音21:4
[13] 马太福音27:22-23
未完待续...
(注:本文作者为广东协和神学院中国哲学讲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