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的上海,一切坚固的价值都烟消云散,法律、道德、文明的堤坝在暴力的洪流前轰然坍塌。这座被誉为“东方巴黎”的城市,在淞沪会战的烈焰中,变成了一座“长江上的斯大林格勒”。这是现代战争第一次将其全部狰狞面目,赤裸裸地展现在一座国际大都会中心的时刻。
信仰的奇妙之处在于:总是在最不可能之处,彰显其坚韧的生命力。正是在这片人间炼狱的中心,一位名叫饶家驹(Father Robert Jacquinot de Besange)的法国耶稣会神父,以他仅存的一只手臂,为30万濒临绝望的中国难民,搭建了一艘生命的方舟。他所划下的,不仅是地理的界线,更是人道与野蛮、庇护与杀戮的界线。这个被称为“南市难民区”或“饶家驹区”的地方,不仅是战时平民保护的伟大先例,更是对我们今日仍在叩问的那个古老问题的一次响亮回答:当世界陷入疯狂,一个跟随基督耶稣的人,究竟能做什么?
一、现代性的地狱:当城市成为战场
要理解饶家驹神父工作的分量,必须首先直视他所面对的那个破碎的世界。淞沪会战并非一场传统的战争,而是一种全新的、将平民系统性卷入的城市总体战。日军的无差别轰炸、海军炮火的持续覆盖以及巷战的残酷,将平民推向了苦难的最前沿。蓄意攻击平民,以摧毁抵抗意志,成为了这场战争的恐怖底色。上海南站,一个远离任何军事目标的民用设施,在日军的轰炸下化为废墟,便是这一残暴战略的铁证。
城市的秩序瞬间瓦解。超过100万平民沦为难民,他们本能地涌向被认为是“安全岛”的外国租界。然而,这些现代文明的产物,在真正的人道灾难面前,迅速暴露了其有限与自保的本质。面对望不到尽头的难民潮,租界当局架起了铁丝网,关闭了大门。这一举动,将成千上万绝望的民众,隔绝在了炮火与死亡之中。
所有建立在世俗利益与权宜之计上的“安全区”,终究有其无法逾越的边界。当租界大门关闭时,宣告了既有国际难民保护机制的彻底失灵。传统的避难模式,即从战区逃往和平区,已然失效。在一个被战争完全吞噬的城市里,平民无处可逃。一个巨大的人道主义保护真空,就这样出现在世界的眼前。这不仅是一场人祸,更是一个灵性的拷问:当人所构建的一切秩序都宣告破产时,希望将从何而来?
二、上帝的器皿:一位“独臂神父”的预备
“上帝的拣选,往往在人的破碎之处彰显祂的完全。”这句话用来形容饶家驹神父,再恰当不过。
他于1878年出生于法国一个贵族家庭,这样的出生,或许赋予了他日后与各国政要斡旋时的自信与从容。他生命中一个早期的印记,似乎预示了他不平凡的道路。一场化学实验爆炸,夺去了他的右臂,使他从此被称为“独臂神父”。这身体的残缺,没有成为他服侍上帝及人群的障碍,反而磨砺出他非凡的意志,也让他对人类的苦难,有了更切身的体会。
1913年,饶家驹来到上海,此后的27年,他将自己完全融入了这座城市。他取了中国名字“饶家驹”,晚年更是改为“饶家华”,一个“华”字,道尽了他对这片土地深沉的爱。他并非一个象牙塔里的传教士,他的足迹遍布社会各个角落:在大学教书,在教堂服侍,担任万国商团的随军神父,与三教九流、中外各界都建立了广泛而深厚的联系。他努力实践“道成肉身”的信仰,将自己的生命,深深植根于他所要服事的人群之中。
1932年的“一·二八”事变,是上帝对他未来使命的一次“彩排”。当时,作为华洋义赈会的负责人,他已经投身于难民救济工作。在那场冲突中,他完成了一件几乎不可能的任务:通过与中日双方军队的艰难谈判,他成功促成了一次为时四小时的停火,使得大量平民和伤员得以安全撤离。
这次经历,不仅为他赢得了“英雄”的声誉,更重要的是,验证了一个至关重要的属灵原则:在一个被国家利益和军事逻辑主宰的世界里,一个真正中立、单单为人道使命奔走的第三方,其所携带的道德权威,有时可以超越世俗的权力。饶家驹独特的法国公民、天主教神父、国际救援组织负责人三重身份,使他能够成为这一原则的完美载体。可以说,1937年那个看似异想天开的南市难民区构想,正是从1932年那短暂的四小时“时间上的休战”中,孕育出了“空间上的休战”这一伟大的蓝图。
没有这次信心的操练与预备,后面的奇迹便无从谈起。
三、以信心划线:南市难民区的诞生
当1937年的全面灾难降临时,饶家驹神父没有停留在哀叹与祷告中,而是以惊人的行动力,将构想付诸实践。他首先联合中外慈善团体,组建“上海国际救济会”,统筹资源。随后,他正式提出了在南市划定非军事化中立区的方案。
这是一场以信心为支援的远征,他开始了一场复杂而艰难的穿梭外交。首先向时任上海市长俞鸿钧陈述计划,获得了中国政府的批准——这是中方为了保护自己的人民,在主权上做出的痛苦而伟大的让步。
最艰难的一步,是说服侵略者。饶家驹凭借1932年建立的信誉,与日本军方及驻沪总领事冈本展开了艰苦的谈判。我们无法完全复原那些对话的细节,但可以想象,一个手无寸铁、只有一只手臂的神父,站在全副武装的将军面前,他所倚靠的,绝非口才或计谋,而是一种源于信仰的、为生命舍己的道德勇气。同时,他积极寻求英、美、法等国外交当局的支持,为计划争取了重要的国际背书。
这是一种被后世称为“软实力”的智慧。他巧妙地将自己的多重身份——信仰的道德权威、国际机构的合法性、中立国公民的背景以及个人信誉,成功地融为一体,创造了一种局面:让日方“同意”比“拒绝”所需付出的外交成本更高。从信仰的角度看,这正是上帝“使用世上的愚拙,叫有智慧的羞愧”的一个明证。
1937年11月9日,奇迹发生了。一份由中、日、国际委员会三方代表共同签署的正式协议生效。协议明确规定:中方不在区内驻军,日方不攻击该区域,区域由国际委员会管理。
当天,南市难民区正式成立。在上海老城厢的北部,一个半月形的区域成为了30万人的生命方舟。
这是人类历史上第一次,由非国家行为体与两个交战国通过谈判,在战区内划定了一个受国际监督的平民保护区。
这份协议,宣告了一个有时比国家主权更崇高的原则:人的生命本身,具有不可侵犯的神圣性。
四、城中之城:一个尘世的奇迹
从1937年11月到1940年6月,饶家驹神父实际上成为了一座拥有30万赤贫市民的“战时市长”。
在行政上,难民区由他担任主席的国际监察委员会管理,内部划分为九个分区,并有中国警察维持治安。神父本人每天乘坐黄包车穿行于炮火的边缘,深入难民区处理各项事务,他的身影是这座绝望之城里唯一的希望象征。
后勤保障是更为严峻的挑战。在高峰时期,难民区收容了多达30万难民。城隍庙、豫园等所有公共建筑都被用作临时收容所,甚至著名的九曲桥上也睡满了人。委员会设立了数十个粮食分发中心和集体食堂,提供最基本的口粮。饶家驹更是一位不知疲倦的“募款人”,他不仅从各方政府争取资金,甚至远赴美国,成功说服罗斯福总统,为难民区争取到了一批宝贵的小麦援助。
这座“城中之城”最能体现饶家驹属灵智慧的,是他对“中立”原则的实践。他多次亲自与试图闯入的日本士兵对峙,以生命捍卫难民区的中立地位。但他的中立,并非不问是非的“骑墙”。他深知,在绝对的邪恶面前,价值中立本身就是一种不道德。于是,我们看到了一个令人动容的“秘密”:他与中共地下组织合作,在助手潘大成(一名中共情报人员)的协助下,饶家驹在知情的情况下,利用自己的身份签发通行证,帮助了包括后来成为上海市副市长的杨堤在内的大批难民,安全前往苏北抗日根据地。
这是“灵巧像蛇,驯良像鸽子”的智慧。一方面,他严格遵守协议以保护全体难民;另一方面,他又以人道主义为掩护,为抵抗侵略保留了有生力量。
五、从上海到日内瓦:一粒芥菜种的成长
饶家驹神父在上海的创举,如同一粒微小的芥菜种,最终却长成了荫庇后世的大树。
“上海模式”迅速成为战时平民保护的典范。1937年12月,在南京,德国商人约翰·拉贝效仿饶家驹的经验,建立了“南京安全区”,拯救了约25万人的生命。1938年,饶家驹神父更亲赴汉口,成功建立了“汉口难民区”。此后,这一模式在中国多地被复制。
对比这些安全区可以发现,人道干预的成功与否,与组织者个人的能力和协议的有效性密切相关。饶家驹亲自参与建立的上海和汉口难民区,都成功避免了大规模军事攻击。而南京安全区虽也拯救了无数生命,却因未能获得日方的明确协议承认,无法阻止日军入内施暴。这更凸显了饶家驹个人非凡的外交手腕与崇高声望,是难以被简单复制的。
这一模式更深远的影响,在于它最终被铭刻进了国际法。早在1938年,第16届国际红十字大会就高度评价了饶家驹区。二战的空前暴行,催生了建立强有力的平民保护法律框架的全球共识。在这一历史进程中,“饶家驹模式”提供了一个至关重要的实践蓝本。他的贡献,在1949年《日内瓦公约》的议定书和评注中被明确提及。其中,《关于战时保护平民之日内瓦第四公约》第15条关于“中立化地带”(neutralized zones)的规定,几乎是南市难民区创立协议的直接法律化翻版。
这是多么令人惊叹的轨迹!一个孤独的神父,在上海一隅的奋力挣扎,最终竟成为了全世界在面对战争时必须遵守的准则。这正是信仰的逻辑:那看为愚拙的,往往蕴藏着最高的智慧;那出于爱心的微小善行,其产生的回响,竟能穿越时空,改变世界。
六、不被遗忘的见证
令人扼腕的是,世界总是健忘的。1946年,这位为他人奉献了一生的上帝的仆人,在德国柏林为救助德国难民而过度劳累,因白血病逝世。他的事迹,也随之被历史的尘埃所掩盖。然而,美好的见证,终究不会被永远埋藏。近年来,在中外学者的努力下,这位“人道主义英雄”的事迹才得以重见天日,上海也为他树立了纪念碑,英雄终于得到了他迟来的致敬。
对于我们基督徒而言,饶家驹神父的一生,是对《约翰福音》中那句“人为朋友舍命,人的爱心没有比这个大的”的诠释。他让我们看到,基督的爱不是空洞的口号,而是具体的行动;真正的信仰,不在于远离尘嚣的独善其身,而在于投身苦难、拥抱伤痛的舍己与担当。
在今天这个依然充满冲突和苦难的世界,饶家驹神父的遗产显得尤为珍贵。他以自己的生命证明了,即使在最黑暗的时刻,一个被上帝之爱所驱动的心灵,依然能够创造出庇护生命的奇迹,并为人类文明的进步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记。
这位将生命奉献给中国的法国人,这位在上海战火中开辟生命方舟的独臂神父,理应被我们国人铭记。他的生命,是一盏明灯,照亮我们前行的道路,激励我们在这破碎和灰色调的世界中,活出基督耶稣的爱与荣光。
参考资料:
1.克里斯蒂安·亨利奥(Christian Henriot)(法国高等研究院/里昂大学东方语言文化研究所)《超越荣耀:上海之战中的平民、战斗人员与社会》,《战争与社会》第31卷第2期,2012年8月
2.《85年前,椎心泣血的淞沪会战》,《新华每日电讯》2022年8月12日
3.《淞沪抗战中的“南市难民区”》,《黄埔报》2025年9月26日
4.陆培法《饶家驹人道主义精神永世传颂 上海南市难民区纪念碑揭幕》,《人民日报·海外版 》2017年12月15日
5.玛西娅·R·里斯泰诺《雅基诺特安全区 上海的战时难民》,斯坦福大学出版社
6.苏智良《“难民之父”饶家驹》,《光明日报》2015年10月8日
7.杨丽娟《孤岛方舟——抗战中拯救30万中国难民的饶家驹安全区》,《北京日报》2025年9月16日
8.苏智良、王海鸥《饶家驹:被遗忘的英雄》,上海人民出版社2025年版
注:本文为特约/自由撰稿人文章,作者系浙江一名基督徒。文中观点代表作者立场,供读者参考,福音时报保持中立。欢迎各位读者留言评论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