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风雪南下路
1990年的寒冬,作为九十年代第一个冬天,经济寒潮比寒冬还冷。
中原大地,某国营机械厂的宿舍楼内,陈二妹将最后一件棉衣塞进行李箱。窗外飘着雪,丈夫李建军蹲在墙角抽烟,烟头在昏暗中忽明忽暗。
厂子倒闭的通知贴出时,这对夫妻的工龄加起来刚刚四十年,存款却凑不齐一千块。当时他们的这份工作可是两家人花了一千五百块钱买的。
两个儿子缩在里屋,十六岁的大儿子李耀祖偷偷翻着刚刚拿到手的琼瑶爱情小说,十四岁的李耀宗正用粉笔在墙上画火车——据说他同桌的小姨坐火车去的南方,那里天天穿短袖出大汗。
“儿啊,那地方有什么好?在家千日好,出门时时难啊。”李建军的老父亲苦口婆心地劝着,口水都快说干了,手里的大葱都抽断了两捆,可李建军夫妻俩硬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就是要去南方。
后来,教会的老牧师颤颤巍巍地来了,他们要是不答应留下来,可能牧师会倒在地上。可陈二妹轻飘飘的一句话,就让老牧师破了防,让开路。陈二妹说:“南方厂子招工,管吃住,一个月能挣七百元。”刚刚落实政策,从劳改农场回来的老牧师,教会每个月给他补贴七十块元。陈二妹还补上一句:“我以后每个月寄七十块钱给教会做奉献。”
南下那日,尽管陈二妹一家人不想高调,亲人加上教会弟兄姐妹的送行,还是让车站很多乘客睁大眼睛。火车慢慢开起来,老牧师讲了一句话:“记得祷告,记得礼拜,过不下去就回来。”
耀祖和耀宗两兄弟齐齐翻白眼,二妹和李建军的眼睛却湿润起来了。随即,又被心中的发财梦挤到一边去了。
二、流水线上的汗
九十年代,南方的电子厂如雨后春笋般遍布这座城市的每个角落。据说,那时候猪站在电子厂的风口都能飞到天上。
见识了这座城市的繁华与灯红酒绿,耀祖耀宗两兄弟毅然辍学,一家人齐齐进到电子厂里打工。流水线上,陈二妹和李建军戴着白手套组装电路板,两个儿子在包装车间捆扎货箱。宿舍是八人间的铁皮屋,他们和另外一户人家合用。南方的夏夜,闷热如蒸笼,还必须挂蚊帐,不然除了有长腿花蚊子之外,还有小碗大的蟑螂,常常把起夜的耀宗吓得一激灵。
但他们第一个月发工资时,他们给双方父母各寄了五百块,还给老牧师寄了一百块,还特别大方地花了好几块钱在邮电局发了个电报。最后,他们到一个中原面馆每人吃了一大碗手擀面。回来的时候,耀祖一边砸吧嘴巴,一边问:“娘,什么时候再来吃面条?”“看看厂里休息就来。”陈二妹一边说着,一边心里微微发抖。
厂里没有休息,他们也就一直上班。他们没时间去打听这个城市有没有教堂,也忙得抽不出时间读经祷告。哦,对了,他们也没有圣经。他们离开老家时,全教会就只有五本圣经,宝贝得很。他们当时做礼拜,布袋里都备有本子和水笔,老牧师一上台讲道,底下的弟兄姐妹就“刷”地打开本子,开始记笔记,比学堂上的学生还认真。
至于过年回老家,那是没有的。过年那三天,老板说工资一天顶三天。他们就留下来继续工作,老板也真的把钱发给他们了。他们本来就是出来赚钱的,学什么常回家看看,那是矫情,如果那样干脆就不要出来了。
三年后,他们在城中村买下一间四十平的老房。搬完家,陈二妹哭得稀里哗啦。她说:“我们能在这里买房子真的要感谢上帝,以后要多去礼拜。”可是礼拜堂在哪里呢?没事,慢慢打听总会知道的。
教堂还没有打听到,两个儿子陆续娶妻且在隔壁各买了一个小套间。大儿媳阿蓉是厂里质检员,川妹子,人漂亮,说话爽利;小儿媳阿燕是广西妹,瘦瘦小小,总低着头搓衣服。婚礼上,陈二妹给新人各准备了一对金戒指——那是她从前自己结婚的时候一直想要的,想了很多很多年都没舍得买。
饭桌上,李建军抿着酒说:“等攒够钱就回老家建房子,今年我们全家坐飞机回。”窗外的霓虹映得每个人脸上发亮。
三、毒蛇的引诱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耀祖总是说要加班,后来甚至彻夜不归了。有时候,阿蓉也会闻到他衣服上有淡淡的脂粉味,但是耀祖每每却指天发誓说自己绝对没有出轨,只不过是在酒吧喝酒时,被倒酒的女人碰了一下。耀宗听说了也要跟着哥哥去见世面,每次回来时瞳孔散得像黑洞。
终于,某一天,阿蓉发现耀祖已经三天没回家了,问到弟媳妇阿燕,阿燕去外面单位学习刚刚回来,还不知道。再接着,他们单位打电话过来说,两兄弟已经旷工好几天了,被辞退了。妯娌俩惊觉事情大条,立刻过来找陈二妹和李建军。一家人赶紧报警。
过了两天,警局还没有消息,门口却来了一堆大汉,说是来收房的,声称是耀祖耀宗把房子抵给他们换粉吸。如果他们想耍赖,有的是办法对付他们。
正僵持的时候,警察来了,要带他们回警局协查。去了才知道,有环卫工人报警,发现有两个人暴毙在公共厕所里。掀开白布一看,正是耀祖耀宗这两兄弟。
白发人送黑发人是凄惨的,但再凄惨也得办。那堆大汉居然说,虽然耀祖耀宗欠钱,遇到了也是要上一炷香的。陈二妹失声大哭:“不,我们不烧香,我们是信耶稣的。”其中一个好像很有文化的大汉说:“你们信耶稣?难道这两个能上天堂?”陈二妹当场晕了过去。
那些收房的人手里有欠条,三个房产证都在人家手里,房子被收走了。阿蓉打掉了胎儿,伤心落泪地回老家疗伤去了。送完阿蓉,三个人慢慢走着,要回到刚租的出租屋里。转弯的时候,一辆货车直愣愣地撞过来,精神不好的李建军来不及躲避,当场身亡。
阿燕默默收拾好两个包裹,对陈二妹说:“妈,我和你回中原去吧。我爸在我小时候也吸毒,后来跳楼去世了。”这句话像一根针,把破碎的日子勉强缝在一起。
四、归途
重回中原的绿皮车上,陈二妹用围巾裹紧脖子,不让风进来,心里默默的说:“是真的很冷啊。”
老家教堂,已经重新翻建,碎了半边的彩窗,被镶嵌在讲台上,很特别。老牧师已归天家。新来的传道人不会做饭,据说常常是买一袋馒头,从礼拜一吃到礼拜日,从松软吃到比法棍还硬。
阿燕在菜市场支起早点摊,凌晨三点开始揉面,五点的第一笼包子总是留给扫街的和孤寡老人。陈二妹叫传道人去早点摊吃早饭,不要总是啃硬邦邦的馒头。阿燕的包子,是两广味道的馅料,味道十分鲜美。
三年后,“恩光早餐店”扩成了两层小楼。每周三查经会,老人家们就着豆浆讨论《路得记》。陈二妹在厨房炸油条时,会恍惚听见李建军说:“油温太高了。”
五、新恩
阿燕嫁给传道人那日,穿的是陈二妹编织的红毛衣。传道人的右手缺了三根手指——是教堂建新堂时为保护一个调皮孩子被掉下来的砖头砸坏的。婚礼上,陈二妹将阿燕的手放在新郎掌心:“我儿没福,但神补上了。”
二十年后,传道人成了牧师,牧师的儿子也去读了神学,站在讲台上领祷,声音清亮如雏鹰。陈二妹坐在最后一排做接待,骄傲地对新来的慕道友说:“那是我孙子,厉害吧?”
教堂槐树又开花了,阿燕端来新酿的槐花蜜。陈二妹舀了一勺,甜味渗进牙缝时,看见月亮圆满的照着大地,不由得感叹:“回家,真好。”
注:本文为特约/自由撰稿人文章,作者系广东一名牧师。文中观点代表作者立场,供读者参考,福音时报保持中立。欢迎各位读者留言评论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