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年过得很舒心。
父母身体健康,属灵日渐兴盛,家族与家人一派和乐,无人冒犯地提及我已婚未婚,亲戚说到相亲,有人会打断。大家只管一起玩儿到深夜。跟父母奶奶闲聊天儿,语言温柔,有圣灵同在。
愉快,所以我本应该没什么特别的感想。因为,似乎深刻来自痛苦,悲天悯人,感同身受,除了天赋所赐,更多人还来自同类感伤的慧心。当痛苦不再的时候,人本能少一些所谓高深的思考。
直到大年初五听了场主日证道,才被提醒,原来还有一些细节留在心里,值得记录下来。
煤矿与村庄
我的家在华北地区,一个与煤矿相关的县城,若要给这个地方做志,除了那座装有千年监狱的县衙,也离不开煤矿。老家所在的村庄又是受煤矿影响最深的乡村。上世纪70年代,距离老家不到500米的地方,建起一个国矿,辉煌时说有日本专家来访。除了这个国矿,周围还有大大小小的私窑。一个煤矿,富起来的除了矿主,还有包工头,地底下挖煤的,煤道里“开车”的,地上看门的,周围的农户也能零零散散捡些煤炭卖钱。
采煤工多是外地人,有不少从四川来,平时租房住在煤矿周围。我们家租给过三口人,一对夫妻或者一个单身汉租一间房。挖煤挣来的钱,有的喝酒喝没了,有的寄回老家给上学的孩子,但人都喜欢讲笑话,打四川牌,吃辣椒炒肉,还有大肠。说带我去玩儿,他们家门前就是河,和一百多米高的山。
地底下干活,不用分日夜,采煤都是三班倒,这帮人下班那帮人接上。和着煤灰一连挖八小时,一小时十块钱。人停了,机器不停。头次来家住的亲戚会埋怨半夜从矿上传来的巨响,我们听不见,只是睡,至今也不知它是这个黑金产业的哪个环节。一到过年,矿主们开始炫烟花。烟花真大,站在房顶上,远远地一个炸开,亮了半边天,撒下的烟条枝儿挂在天上掉不下来。
年初一,我哥要带侄女侄子看看小时候长大的地方,一家人回了趟老家。国矿还是十里八乡的标志,十几里地外就能望见三个煤楼。
它远没有印象中那么高,我也第一次发现,煤楼架桥的窗子上还有雕花。旁边多了一个蓝色大棚。大门也是重修的,刷了蓝漆。不再那么乱糟糟,正规不少。
煤楼旁一排排房子。半塌的墙,和砖头垒起的大门,勉强能认出之前的家。整个村庄像一口大锅,四围高,中间低。地底下都被挖空了,老人们常这样说。
记不起什么时候,墙上地上裂开的缝有掌心宽了,全村人拿着赔款,平移到了几十里地外的小镇上。只留下两三户老人,几只野狗。操着外乡人口音的人,忽然来了,又忽然走了。
小侄女从地上捡起一个小石头,竟是纯的煤炭。这个养活了祖辈,让人又爱又恨的东西,她却完全不知道是什么了。
村庄与教堂
老家隔壁是煤矿职工家属院形成的另一个村子,旁边有最热闹的一条街。各类小吃如烩面、水煎包、胡辣汤油饼,时兴的皮鞋衣服,走亲戚买的年货,牙科诊所,去县城的公交车,都在这条街上。街尾,就是我从小做礼拜的教堂。
周边村上的人都来这条街消费,也都来这个教会礼拜。因为主日聚会,认识小伙伴,听到每周打扫卫生的通知是不同村不同组,才知道除了我所在的小村庄,东南西北还有许多人。
圣诞节的时候,挤挤囔囔。寒风腊月,都想往室内挤,教堂就像被撑大的肚子,时不时鼓出来一个人。千禧初几年,决定建新堂。这是一件“长脸的事儿”,人人都出了力。楼下的叔叔说,教堂的钢筋都是他绑的。乐队、诗班的阿姨们四十岁上下,踩房顶上架子都不成问题。除了自己,也一定叫上家里的男人,不管信不信主,都是教会的熟人。
建成的新堂三层高,通身蓝色,在周围一片红砖和白墙里很亮眼。撤掉了红铜色的木质双开门,换上四扇透明玻璃做成门。头顶像是大会堂,安上各类造型的吊顶水晶灯。入口正对讲台上的十字架,“万有真源”四字分布两边。再配备灯光、冷暖设备、话筒音响等。放到现在来看,比许多乡镇教会也不遑多让。如此规模,只花费七八十万,因为建筑材料和人力全是信徒奉献。
搬家,求学,工作,我已经十几年没有正经回老家教会做过礼拜。回一次必是跋山涉水。将近年关,时间太早没有公交车,先从小区往另外一个镇上走,路上碰见公交再摇摇晃晃坐上。二十分钟后,车在街东头停,人再走到西头的街尾。一个人在北方冬天的早晨走这一遭,每步路都是一次选择。
跟我爸妈一样,很多人会在新家附近的教堂礼拜,毕竟“在哪里聚会不是聚会”,“都是神的家”。所以,主日虽然还是从六点半早祷开始,从前七点来,得找熟人挤挤,但现在九点到也不成问题。
讲台左右诗班的阿姨们没怎么变,只是从四十五十岁到了五十六十岁。台下依然是左边一列弟兄,右边五列姊妹。从后排往前看,戴老人帽的不少,黑头发的不多。
讲道的人变了。断断续续听说,两位中年传道人,先后突发疾病过世,一个心梗,一个中风。两位弟兄风格鲜明,讲话铿锵有力,其中一位叔叔做自己三次发誓、三次背誓、又三次悔改归主的见证还言犹在耳,人却已经没了,只留下乡间父不慈子不孝的流言一片。另一个从国外神学院求学回来的姐妹,因拿不到传道证,不能再上讲台。昔日要担心人多而分不到主日证道时间的教会,如今只剩下一个刚从金陵毕业两年的神学生了。
礼拜结束后,有些阿姨认出我来。试探着要不要跟我打招呼,我得主动上前,接上话,好让她们不再犹豫。身量矮了,小时候她们低下头逗我,现在换成我揽着她们。年龄和身体,影响着她们在自己家中的地位和权力,天不怕地不怕说了就好使的时代过去,她们被迫学习着胆怯,和谦卑。
我看着跟我聊天的阿姨们,我见过她们穿着白色的圣诗服献唱,看过她们背着金色的乐器在喜棚前演奏,记得她们在台上跳舞,转扇子,演小品,说三句半,还为了奋兴会在厨房里忙前忙后,吆喝我们一定要把肥肉也吃下去。
她们壮年的时候教会也是壮年,她们老了,教会好似也老了。我怀念她们年轻时为了传福音吵吵闹闹,纠纷拌嘴,质朴笨拙,但强壮热烈。她们开始怯懦,我所爱的教会似乎也变得闪躲。
春风里仍有生机
看似备受打击,但毕竟底蕴犹在。走出家乡,才发现,苦难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处境。提及这几年,人人都要说没了精气神儿,但故乡的牧者,故乡的信徒,都还绷着一根弦儿——“这一切都有神的美意”。顺服,忍耐,与坚韧,就是这片土地的信仰气质,这不是我们早已清楚的事实吗?
两年前甫一回乡,相比埋怨和惧怕,面对如今的处境,这位刚从神学院毕业的小姊妹向我说的却是,教会和传道人应对前十几年的教牧工作做出反思,是时候从外在的红火回转到扎根圣经的真理根基。2023年初,疫情刚刚开放,地区牧长领袖已经顶着压力,重新开办培灵会,必不让羊群再忍饥挨饿。
教会合并,距离再远,老人们还是能找到地方聚会,甚至有六十岁的人愿意早晨六点半走一个小时去礼拜。虽然老家教会只剩下一个驻堂传道人,但县基督教两会相比之前,做好全县牧者资源调配,不同乡镇村的传道人排班轮流到各地讲道,覆盖所有偏乡僻壤。信徒就近礼拜,就能听各地“好讲家儿”的道,有的高屋建瓴,有的家长里短接地气,有的规劝,有的鼓励,各有所长,各有所爱,当然,好的讲道人十里八乡都爱她。
拿不到传道证,也能服侍。那位神学生将青年团契办得风生水起,有声有色。留在团契里的年轻人,大多刚成年,与之前被逼着求着来教会不同,他们有更强的求知欲,在不稳定席卷同龄人的时代中,他们懵懂地在抓住一个定海神针。
大年初一,教会必有活动。组织者是教会热闹里的一代人,从小时候的学习班,到温州的“悔改班”,到省里的、省外的、国外的神学院,一些人去往他乡,一些人因为生计流散了,留下来的这些人接下这一棒。她们在老一辈阿姨的喂养下长大,现在来服侍这群还在长大的年轻人。投壶、粘红包、问答竞赛,孩子们玩儿得尽兴,她们在旁边拍照鼓掌也开心。
大年初六,我启程返回工作岗位。离乡的我们,加入又一个“家乡”的教会,在这地得到滋养,又为这地奉献人才与力量。而在儿时的故乡,2025乙巳之年,第一个为期三天的培灵会,也正在举行。